兩人走到學校門口，七七才想起，似乎已經過了回校時間。

外面街上，行人稀落，連排的梧桐樹，被更勁的風勢撥弄得嘩嘩作響。街邊這一角的學校也已大門緊閉，黑沈一片。

七七看看手機，十點剛過，寢室已然落鎖。

如果堅持敲開校門，回寢室去，鐵定是一場盤問，外加幾千字的檢討。然後是老朱的語重心長，或許還有廖老師的參與。

她拎著裝藥膏的塑料袋，面對還亮著燈的門衛室，咬著嘴唇，發呆。

頭頂，地上，豆大的雨點零落砸下，涼絲絲的，一團水漬。

身後的男生還沒離開，扒拉著頭發上的雨水，皺眉看她：“你還不回去？”

七七忽然轉身，沿著來時的路，邊退邊朝他擺手：“你先回去吧，我還是去麥當勞呆著。”

男生從頭發上的落下的手，還停在半空：“幹嘛不回去？”

“現在回去會……”七七伸手，在脖子上做了個被刀劃過的動作，一臉“你懂的”的表情。

“……”

風掃落樹葉，嘩啦啦滾過腳邊，雨水不等人。

男生的目光飄了飄，想通了什麽似的，猛地擡頭，朝還在往後退行的七七喊：“要不你先去我那兒？”

風有點大，把他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。

七七停了腳步，向前探著身子喊回來：“你說什麽？”

男生一手擱在腰間，不耐煩似的，又說了一遍：“我說，你要不要先去我那兒？”

七七這回聽清了。

她知道同桌混成了走讀生，知道他每天不用跑早操，知道他可以天天去吃街角軟香的小餛飩，卻不知道他究竟住在什麽地方。

說實話，她有點好奇。

於是，她有些遲疑又理所應當地點頭，說：“好啊。”

這個決定太倉促，像是被雨點催著似的，沒人去想，那只有一間臥室的屋子，容不容得下兩個人。

男生以為會有猶豫，或是拒絕，沒想到肯定的答案來得這麽快，細微的愕然，繼而才朝相反的方向一偏頭：“那就趕緊的。”

眼睛被風吹得瞇起，看見女生停下後退的腳步，向他跑來。

轉身的時候，他還在想，這樣幫助同學純屬理所應當，或許壓根就沒有他想的那樣唐突。

風愈大，雨愈急。

兩人一前一後，沿著越發清冷的街道，跑過學校的青磚圍墻，跑向街角成片的居民樓。

七七跟在身後，呼哧帶喘地張口呼吸，毛巾下的皮膚隱隱灼痛，手裏裝藥膏的袋子嘩嘩作響。

她瞇起眼，看前面男生背後鼓脹的衣襟，波浪似的，一浪接一浪的翻湧，裏面像是藏了一只小獸。

她很用力地跑，卻還是被男生一點點落下。

她那剛剛及格的八百米成績哎……

她喘著氣正要喊他，男生正巧回過頭來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挑眉，好像全沒想到，她會被落下那麽遠。

他放慢腳步，在驟然響起的雨聲裏，等她趕上：“快點，快到了。”

跑進單元門洞時，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已濕了一半，還有灰頭土臉的灰塵味道。

七七更是跑得岔了氣，沒有受傷的手，捂著肋下三寸，喘的話都說不全：“你……你住幾……幾樓啊？”

男生低著腦袋，撥去頭發上的水珠，掀了眼皮看她，神情平靜：“六樓。”

“啊？！”七七嘴裏發幹，仰天閉眼，一臉絕望，“讓我喘……喘口氣先。”沒看見男生轉身時，勾起一側唇角嗤笑的模樣。

六樓上，白天向陽的陽臺，現下已是黢黑一片。

濕淋淋的雨聲，銅墻鐵壁一般，遮蔽了所有聲響，把屋裏的人各自困在孤島。

這樣的天氣，如果一直呆在家裏，窩在沙發上，懷裏有軟乎乎的抱枕，手邊有想得到的零食，再加上一個有求必應的平板電腦。

嘖，完美。

可惜，今天沒有這樣的好事。

七七倚在門邊，用手裏的白毛巾擦幹頭發，平覆呼吸。

等著男生在屋裏，手忙腳亂地收拾沙發床鋪。所有突然有客到訪的主人家，都是一個樣。

屋子裏有老房子特有的沈木味，還有幹凈的皂香氣，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樣。

男生在屋裏喊：“好了，進來吧。”剛結束了體力勞動，聲音有些不穩。

七七這才探頭探腦走進屋去。

天花板上頂燈透亮，遠遠角落裏的老舊電視，安靜如常。陽臺門是老式的鏤空鐵門，虛掩著，能看見外面沒有封閉的小小陽臺。

風吹進半開的窗戶，藍灰色的窗簾一波一波輕晃。

男生背對著她，從簡易衣櫃裏翻出自己的衣服，黑白的簡單搭配，疊著整整齊齊拿在手裏。

回頭，看見七七，抖幹了毛的落湯雞模樣，米黃色的條紋短袖，前襟上潮濕大片，還有點點油漬。

他遲疑一下，又回身扒出一身短褲短袖，收身些的，反手遞她：“你要把濕衣服換掉麽？”

七七被他剛才那一眼看得心裏發虛，正抖摟著身上衣服，好像，也沒有什麽濕身透視的奇怪效果啊……

擡頭又見他手裏的幹凈衣裳，立馬覺得自己思想太不純潔，竟然把同桌一番好意，當做居心叵測存心不良。

殊不知，背對著她的姜多海，也正緊抿嘴唇，做著一樣的自我檢討。

夜風溫涼潮濕，不用開空調，屋裏溫度也正好宜居。

外面雨聲不減，不知是誰，亮開嗓子大叫一聲：“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啊啊啊——”

屋裏兩人，噗嗤一聲，都樂了。

微妙的空氣瞬間消散。

男生回身直視七七，目光坦然，朝衛生間那邊偏偏腦袋：“這兒有熱水，你可以洗一下再換衣服。”

七七有點不好意思，又想起同桌攥著濕巾擦手指的樣子，不知道是穿著臟衣服在他屋子裏窩居讓他難受，還是占用他的浴室空間更讓他不能容忍。

……好艱難的猜心游戲啊。

她小心觀察男生表情，確定他的話不是隨便客氣一下，終於松下一口氣，眨眨眼微笑：“我還是先洗一下吧。”

她接過他手裏衣服。

純棉的白色上衣，軟質的運動長褲，平時見他穿在身上，襯出的是驕傲又堅韌的少年氣，沒想到拿在手裏，卻是幹燥又親膚的好手感。

七七轉身去衛生間，走了兩步又停下，回頭想問男生，要不還是客隨主便，讓他先洗。

目光卻與他的撞個正著，他一直都在看她。

七七一楞，到了嘴邊的話倏地忘個幹凈。男生也幹咳一聲，尷尬別過臉去。

一個眨眼的功夫，剛剛散去的微妙空氣，又悄悄圍了上來。

這回，沒有人再呼叫猛烈的暴風雨了。

“怎麽了？”還是男生先找回主場優勢，雙手支在腰間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定七七，淡聲問。

七七才想起自己半途返回的原因，伸出食指，指向身後方向：“呃……我是想說，你要不要先去洗？”

“……不用，你先去吧。”

“哦。”

原本就是客氣一下。七七想，抱著衣服默默走開。

衛生間不大，老式的方塊瓷磚，一角用青白的浴簾隔開小小的淋浴間。

七七回身，關門，落鎖。

才發現，這老舊的磨砂玻璃門，反鎖的摁鈕，竟然是壞的。

“……”

默然半晌，四下打量，馬桶邊，一只膝蓋高的藍色小凳，上面放著盛卷紙的塑料盒。

擡腳勾過來，抵在門後面，總也算是心理措施。

弄完這些，七七把藥膏和那身衣服，擱在扣著蓋子的洗衣機上。

小心解開纏在手上的毛巾，下面熱湯澆過的皮膚，一片潮紅，皮膚尚好，卻還是灼痛。

她把手伸到水龍頭底下沖冷水，一邊湊在洗臉池前仔細看。

男生的洗面奶，刷牙杯，香皂盒，洗發水……一樣樣擺在上面。旁邊墻側的毛巾架上，空空蕩蕩，剛才是被他拿出去擦幹頭發了。

洗漱用品如此齊全，果然是潔癖同桌的風格。

磨砂窗戶開了條縫，有雨水的味道混進來。

七七過去把它關上，空氣裏，就只剩下那些清潔用品混合的淡香。

她什麽洗漱用品也沒有，所以，她要合理征用他的這些私人用度，順理成章。

腳上是有些潮氣的膠底板鞋，七七把它連同襪子一並脫下，放在門口角落。

這裏是男生一個人的地盤，沒有她穿得了的拖鞋。

赤腳踩在瓷磚地面，有點潮濕的涼意。

七七縮了縮腳，快手快腳地除掉身上衣褲，躲到浴簾背後，打開花灑。

熱水從頭頂澆下，澆在右手的皮膚上，一陣像重新被灼傷了一回的疼痛。

“嘶——”七七倒抽一口冷氣，無奈擡起胳膊，只剩一只手料理自己。

……傷在這麽麻煩的位置，早知道就應該讓那阿迪大哥賠她點行動受限損失。

維持著這別扭的姿勢，夠來洗臉臺上的洗發水們來用。

完全是另一種組合搭配的味道，一樣樣塗在頭發上，臉頰上，越用多一樣，就越接近另一個人的氣味。

就是她在半濕著頭發坐回教室的同桌身上，聞見的那種氣味。

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，就像夏天操場上的雜草一樣，忽然沒頭沒腦地瘋長起來。

狹小的空間裏，時間的指針向後撥轉，模糊又匆忙的男生的身影，洗臉池邊，洗衣機旁，浴簾這邊，甚至還有……馬桶那裏，或坐或立，或動或靜。

只有他的臉，白凈的手指，纖長有力的胳膊，和線條流暢的小腿，是清晰的，是她都記得起的。

而她，一直站在這個角落，舉著一只受傷的胳膊，傻乎乎的站著。

政治老師曾經說過，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。

她一個政治經常在及格線徘徊的理科生，正站在這條細細的河流裏，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。

她覺得，自己應該在這河裏沖個涼水澡，好好冷靜一下了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